论《堂吉诃德》——为该书德译本作的序(德)亨利希·海涅著米盖尔德·塞万提的那位敏感的乡绅堂吉诃德·台拉曼却的生平事迹,是我刚刚懂事并稍通文字后读到的第一部书。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段我孩提时候的日子:一天清早从屋子里溜出来,赶忙走到外面的庭园里,以便在那里不受干扰地读《堂吉诃德》。那是一个五月的晴朗天,安宁的晨光里,生机勃勃的春天在静静谛听,谛听嘴甜的夜莺为它唱谄媚的赞歌。夜莺温柔热情的婉转歌声是多么地感人肺腑,以至腼腆的蓓蕾勃然绽开,饥渴的青草同喷香的阳光更加热切地亲吻,树木花朵也都发出了欢欣的震颤。而我却坐在瀑布附近林阴道旁一对古老的布满苔痕的石凳上,幼小的心灵欢快地沉浸在这位勇敢骑士的伟大历险中。孩子的正直使我把一切都看得十分认真;尽管不幸的英雄这般可笑地为命运所愚弄,可我认为,事必如此,这样才称得上英雄气概。同时他的笑柄同他肉体上的创伤一样令人可敬,因此我对他受到嘲笑感到十分恼火,就如我切身遭受到创伤一般。我当时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上帝带到世界上来的、而我们这位伟大的诗人在他的书本小世界里加以模拟的那种讽刺。每当书中写到高贵的骑士的高尚品德仅仅赢得了以怨报德的棍棒的时候,我只知道流出痛苦的眼泪。由于我还没学会默读,所以我大声朗读着每一个字,这样,小鸟和树木,溪水和花朵便都听到了我念的一切。又由于这些天真无邪的生物和孩子一样不懂得尘世的讽刺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它们跟我一样把一切也都十分认真地看待,于是便同我一道哭将起来,分担着不幸骑士的苦难。甚至一棵老态龙钟的橡树也不住抽噎,瀑布则急速地抖动着它的白胡子,像是在那里斥责世风的低下。我们感到当狮子漫无斗志地背过身去,骑士的英雄精神并不因此而令人不那么钦佩。我们觉得他的身体愈是干瘪虚弱,护身的盔甲和武器愈是陈旧易折,驮他的驽马愈是贱劣,他的行为就愈应受到赞扬。我们鄙视以五光十色的丝绸大蹩、风雅的谈吐和公爵的名号装饰着自己的那个低等流氓,他竟敢讥笑一个在精神力量和高贵情操上都远胜于他的人。我天天在园子里读这部美妙的书,对这位杜尔西内娅的骑士越读越尊敬和热爱。这样,到秋天我已经读到了故事的结尾——我永远也忘不了我读到骑士在不幸的决斗中可耻地被击败的那一天!那一天天气阴郁,灰色的天空飘浮着可恶的云雾。黄色的残叶凄凉地从树枝上纷纷跌落,萎靡地低垂着垂死的小脑袋的末批花朵上挂着沉重的泪珠。夜莺的歌声早已消逝。我面对着一片死亡消逝的景象——当我读到高贵的骑士摔得浑身疼痛,昏头昏脑,面甲也没掀开,说话有声无息,好像从坟墓里对胜利者嚷道:“杜尔西内娅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是世上最倒霉的骑士,我不能因为自己无能而抹杀真理——骑士,举枪刺吧!”这时我的心简直碎了。啊,战胜世上最高贵最勇敢的人的这个光辉的白月骑士竟是一个乔装的理发师!自从我在《旅行印象》第四卷中写下这段话,已有整整八年了。我在那儿回忆了《堂吉诃德》很早以前在我心里产生的印象。老天哪,岁月过得真快啊!好像一切就在昨天刚发生似的:我在杜塞多尔夫庭园的林阴道旁把书读完,心中还颤动着对这位伟大骑士的所作所为和蒙受苦难的赞叹。到底是这段时间里我的感情始终未变,还是兜过了一个奇妙的圈子之后我又回复到童年时代的感情呢?很可能是后者,因为我回忆起,在生活的各个阶段中,我都曾交替地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读过《堂吉诃德》。在进入青春期后,我将那双无经验的手伸进生活的花丛,并不断向最高的山岩攀登,以便更加接近太阳。晚上所梦见的,只是展翅的飞鹰和纯洁的少女。那时《堂吉诃德》在我是本不讨喜欢的书,即便见到了,我也会厌烦地将它推向一旁。再后,当我成为一个大人,我和杜尔西内娅不幸的勇士多少有了些和解,我已经开始对他嘲笑。这家伙是个傻瓜,我说。可是不知怎的,在我的生活道路上这个瘦瘠的骑士和他那肥胖的侍从的影子始终跟随着我,特别当我徘徊在三岔路口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