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文人不自由 书桌上摆着《陈寅恪诗集》的校样,看了两天,续续断断,全没有先睹为快一气读完的兴奋。并不是陈寅恪的诗不好读,陈流求、陈美延两位女公子费尽心力广为搜罗编年辑成的诗集,比当年出版的《寅恪先生诗存》多出百余首并附有唐存诗,既有史料价值,又有不少可琢磨玩味的意思,可偏偏读不下去。诗集里抑郁的情绪太压迫人,“衰泪已因家国尽,人亡学废更如何”,(86 页)我全然没有想到,这个久负盛名的学者心灵深处竟缠绕纠结着这么复杂难解的情结,它不仅笼罩了陈寅恪的心,也浸透了陈寅恪的诗。有人曾说鲁迅是中国最痛苦的文人,那么我想,陈寅恪也许可以称作中国最痛苦的学人。学人比文人更不幸的是,学人的理性使那些痛苦压抑积存在心底而不得宣泄,“玉满贮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94 页)于是盘旋纠缠,欲哭无泪,欲语又止,化作了晦涩深奥的诗句,在譬喻、典故、成语包裹了一重又一重的诗句中一滴一滴地向外渗露。不知为什么,读《陈寅恪诗集》时我想到的都是一个意象:“啼血”。 自由往往是一种感觉,没有自由意识的人虽然没有自由却拥有自由感,自由意识太强的人即使有少许自由也没有自由感。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和朋友聊天时说起的一段近乎绕口令的话,此时想来仍觉不无道理,也适用于陈寅恪的心态。我觉得越是对自由空间需要强烈的人越会感到自由空间太小,“天地一牢笼”就是这个意思。在《吾侪所学关天意》那篇书评里我曾提到,在吴宓心目中,陈寅恪不止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学者,还是一个“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的卧龙式人物。吴宓的观察没错,读《陈寅恪诗集》时你会顿时发现一个与撰述学术论著的陈寅恪全然不同的陈寅恪,他所想所思,大大超越了学术的畛域从他今存第一首诗即青年时代所作《庚戌柏林重九作》“兴亡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的句子里,从他晚年盲目后所作《答王啸苏君》之三“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的句子里,我们都能感受到他心中时时萦绕的有另一种情结。袁世凯当大总统,他写诗讥讽如巴黎选花魁,“花王哪用家天下,占尽残春也自雄”,(6 页)张群组阁,他讥讽他妆模作样,“催妆青女羞还却,隔雨红楼冷不禁”,(47 页)共产党打过长江,他又写诗嘲讽国民党,“楼台七宝倏成灰,天堑长江安在哉”,“自我失之终可惜,使公至此早皆知”。(51 页)他总觉得他对于政局有着他人不及的睿智见解,诗集中两用“读史早知今日事”,(19 页)三用“食蛤哪知天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