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章的“桂姐” 作者:薛忆沩 《北京青年报》2012 年 7 月 16 日 她刚刚被从小睡中惊醒,也许是因为我走近的脚步声,也许是因为我很低的说话声。她的每一个白昼就是由这无数次的小睡和惊醒构成的。我将她扶起来。她的头发蓬乱。她的目光呆滞。与我一年前那次见到的样子相比,她好像发生了质变。她问我她这是在哪里?负责照顾她的人告诉我,她每次惊醒之后都会有这同样的疑问。 我在她的床边坐下。我将脸贴近她的脸。我问她“我是谁”。这是所有来到她跟前的人都会要问的首要问题。这是对她的考核。如果她的回答迅速又正确,她的身边马上就会荡漾起一阵对生命力的惊叹。 她用呆滞的目光审视了我一阵。她摇了摇头。 我很清楚这不再是她的幽默。两年前,面对同样的问题,她有完全相同的“反应”。但是,当我哀叹了一声之后,我的名字竟立刻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顽皮又诡秘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她为自己的幽默得意,她为自己幽默地骗过了我而得意。 这一次,她的摇头意味着放弃。她真的没有认出我来……她真的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我不想放弃。我觊觎着感官之外的认知能力。我说出了我母亲的名字,“你知道她是谁吗?”我问道。她用不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说她当然知道,她知道那是她女儿。“我是她的儿子。”我接着说。她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将信将疑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对名不副实的疑惑。 再过两个月,我的外婆将越过她的第 97 个生日。她的兄弟姊妹都称她为“桂姐”,因为她出生在桂花盛开的季节。四年前,她在长途电话里为我一字不漏地背诵出《长恨歌》等一批唐诗之后,我激动地写下了《外婆的〈长恨歌〉》。那篇随笔通过《读者》杂志让桂花的芬芳飘向了广大的读者。而两年前,在她 95 岁生日的当天,《南方都市报》刊出了我的短文《最平凡的“中国之最”》,“桂姐”又一次变成了“公众人物”。 她现在仍然能够背诵出《长恨歌》和《琵琶行》。但是,她的背诵已经不如两年前那样流畅,其中会掺杂着一两处错乱和两三处停顿。我惊叹那些错乱和停顿。那是晃动在生与死之间的蜃景。 背诵恢复了她的精致。我将她扶到轮椅上,将她推到门口的院子中央。清新的空气和温热的阳光让她的精致更加显眼。这精致是她与生俱来的美,是她生命力的标签。 我们断断续续地拉着家常。她的反应有时候极为敏捷,有时候非常迟钝。有一次,她甚至停下来,充满疑惑地看着我……她又不知道我是谁了。我又需要重复刚才的游戏,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