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蚕》节选她说,怪不得你不想我了!早晨也不在窗户口儿那边替我吹爱听的哨子了!嘿,女人的嫉妒!可是——这话也不全假。忘掉这位可爱的邻居是天不许可的,可是当真已不像往日那么疯狂了……今天早晨冒了雨,撑了把女人用的油纸伞,照例下山到大桥头花市去买我喜爱的十八学士(一种多年生球根草本花卉,具有较高的观赏价值,叶和根可入药——编辑注)。穿过仍然咕咕喳喳挤满了赤脚、提着竹篮子的厨子和老妈的鱼市,到得桥头时,那被天气打破了饭锅的花贩,一见我这风雨无阻的主顾,就高兴得由靠墙跟的小凳上站了起来。花选得特别小心,价钱又格外公道。买妥了一束杏黄色的十八学士,又挑了一束夜来香。当他拢起选好的花,用马莲缠束的时候,我发见竹扁担的那头装满了翠绿的叶子。以为是野茶呢,就问:那是干么的呀?先生,是桑叶。把缠好的花递给我后,他就掀开盖上的叶子,拿出一个小竹簸箩来,上面爬满了的就正是蚕。这么多的古怪小生命!我马上欢喜得恨不把花抛了。摸一摸袋子,只花了十个铜板,就被允准在几百头身世飘零的肥白柔软小虫里选了八条。一路上高兴得忘记了这是雨天。把花挟在胁下,屈屈身子,借过挟伞的那只手捧着我这八条——叫什么好呢?我是爱兔儿、小猫、松鼠和许多活物的人。这一切我都唤作小乖乖。就暂叫这八个囝囝吧。回到家来,如获至宝地跨进了门。房东太太正在堂屋洗菜花呢。白头发洗黄菜花,多么恬淡的一幅画!顾不得欣赏,也顾不得招呼,就匆匆忙忙地上了楼。攀高一层楼梯,这八个囝囝和我的关系好像就亲密了一层。想想看,漂泊在异地这寂寞的日子,凭空一来便添了八个缄默无言的伙伴。真的还是雨天好!开了房门的锁,老规矩是用剪刀削齐了买来的花茎,用清水洗涤瓶子。然后带着些羞愧,把给过我一天一夜喜悦、明白我多少痴处的旧花打发出去,把新的花插在换好了新鲜井水的瓶子里。嘴里还对被抛弃的花咕哝着:别生气,回一回土,明年此刻再崭新地来到我这儿。可是今天这闲心就没有了。连花带瓶全交给了提着一壶冷水立在门外呆等的厨师傅,自己就动手来安置这八条活宝。全房子皆望过后,十指交叉在胸前,质问自己:把它们放在哪儿好呢?我简直像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养了孩子却没有个小床给他们睡!翻了三四个抽屉,才在那放梅的短笺和偶尔由她袋里抢来的糖果的抽屉里,翻出她送给我的那个精致的盒子,上面绣着围在一棵杨柳树下漫舞着的洋人。她说,这是她爹爹由法国带给她的呢!这么珍贵得变成了废物的小匣,为这些小生物做个摇篮是再好不过的了。好,意思是把我最喜爱的生命安插在我最喜爱的匣子里。于是,把带回来的一束叶子细心加以料理,用小剪子铰去硬邦邦的叶梗,铰去糜烂枯黄的叶边。又选几片葱绿的嫩叶剪成散锦的星颗和一面缺玦的月。等小匣子经给清新的绿氛溢满了,才小心翼翼地把托在几片大叶上的蚕儿们请出,像慈母安置婴儿似地一条条轻轻地放进锦匣里。有的一放,高兴得打了个滚儿,就如驼背桥似的一耸一耸地找寻所需要的食料去了。有的一放,还恋恋不舍,抬抬头,寻觅这温存的主人,似乎想明白一件事情,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一份命运。等到这些囝国们都卧下后,我便把匣子由桌上移到枕畔。再也不关心堆在窗前的课卷,只伏在被上凝守着它们。呵,小匣子绿得静得简直像伊甸园。遍地是美味果子,只要一张口就有得吃,头上是无边的乳白的云霄。八个同伴身体光光的,在一块儿谁也不害羞,想亲热就磨磨头。有这万能的主宰,慈悲为怀的主宰高踞在半空,用闪亮的眼睛俯视着,它们游荡在我手造的园里。它们舒服,我也感到做了主人的畅快。然而想让这八条生命占去我全部的感情,实际上还不是可能的事。当自己正混在这八个囝囝群中在乐园里漫游时,陡然记起明天的作文,还有一班卷子没看呢!这俗念就把我由乐园中逐到朱红条桌上一堆卷子那儿去了。我便又把我的感情埋葬在这堆卷子里……鬼诗人!养了蚕却不喂。蚕?呵,我的孩子们!我的魂消失在红竿爬黑蚂蚁的课卷里去了。亏了她提醒。赶紧跑到床前看。啊,我造了什么孽。几条又白又长,长得像南非洲长颈鹿的孩子们,头一抬一落地向我眈眈逼视,咒诅我这残忍的人。更可怜的,是两三条已枯瘦得像个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