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的多种阐释钱理群(选自《名作重读》。钱理群,当代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钱先生以中国现当代文学为研究方向,关注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写下了大量研究著作,文思敏捷严谨,在国内颇有威望。至于钱先生在语文教学界所作的努力及其影响之深远,则毋庸我等置喙,早已流布于广大教师之口耳矣,所谓北钱南孙,并为珠玉。)一说起中国现代剧作家,人们首先想起的是曹禺;说起曹禺,人们首先想起的是《雷雨》。中国话剧史上,甚至记载了这个日子:1936年5月,中国旅行剧团在上海最著名的卡尔登剧院公演《雷雨》,全场轰动,连演三个月,场场客满。观众连夜排队,甚至有人从外地赶来观看,“从老妪到少女,都在为这群不幸的孩子流泪”;茅盾因此有“当年海上惊雷雨”之诗句。抗战时期,《雷雨》更走向了全国:无论是大后方,还是抗日根据地,甚至沦陷区,到处都在演出《雷雨》。有过这样一个在日本军队的大扫荡中排练《雷雨》的“故事”:“正当排繁漪深夜追逐到四凤家的窗下时,敌人的炮声从几个方向传来”,有的演员吓呆了,剧团的领导人却镇定地说“正好利用这些炮声作效果抓紧时间继续排练”(参看陈靖:《百花山上一枝花——回忆挺进剧社建立前后》)。新中国成立以后,《雷雨》更是成为每一个剧团的保留剧目,拥有最多的观众。一直到90年代,《雷雨》改编成电视,也仍然引起社会舆论的广泛关注。《雷雨》甚至进入了中学语文课本,周朴园与侍萍的“重逢”,引发出了课堂上的热烈讨论……在大半个世纪中,《雷雨》为什么能够始终引起不同时代、不同年龄、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观众的持续的欢迎?这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有一点大概是不可忽视的:《雷雨》内涵的丰富性,提供了解读的多种可能性,不同的读者、观众都可以从中读出、看出不同的“意思”,在不同的方面引起共鸣,有自己的发现,不仅是对作品意义的发现,从根本上,更是对自我的发现……这正是符合文学的特点的。好的文学作品总是包含着多重的,甚至是开掘不尽的意义的,有的意义是可以意会不能言传,有时连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作品的价值是要在读者的创造性阅读中去实现的。也就是说,文学的本性决定了对它的理解、阐释必然是多元,甚至是无穷尽的,而且随着阅读对象、时间、空间的变化而不断地发展。经典性的作品更是常读常新,每一次新的感悟都会带来新的发现的喜悦,文学阅读的魅力也就在于此。《雷雨》给我们提供的,正是这样一个经典文本。“说不尽的《雷雨》”正等待着我们去发掘,去作“一文多解”,去试验、显示我们的想像力、理解力——就这样开始我们的创造性的阅读吧。二1在我们自己阅读之前,不妨先看看作者本人,以及前人(读者,研究者)是怎样解读《雷雨》的。曹禺曾一再声明,他在创作开始时,“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但他同时又承认“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雷雨·序》)。以后人们就按照作者的这一事后追认来阐释《雷雨》,强调它对“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的揭露与批判”。于是,人们注意到剧本在一天的时间(上午到午夜两点)、两个场景(周家客厅和鲁家住房)内,集中展开了周鲁两家前后30年的矛盾纠葛,全剧交织着:“过去的戏剧”——周朴园和侍萍“始乱终弃”的故事,作为后母的繁漪与周家的长子周萍恋爱的故事;“现在的戏剧”——繁漪与周朴园的冲撞,繁漪、周萍、四凤、周冲之间的情感纠葛,侍萍与周朴园的重逢,大海与周朴园的对抗,大海与周萍的冲突,等等。这里同时展现着:下层妇女(侍萍)受侮辱、被离弃的悲剧、上层妇女(繁漪)个性受压抑的悲剧、青年男女(周萍、四凤)得不到正常爱情的悲剧、年轻人(周冲)的青春幻梦破灭的悲剧、以及劳动者(鲁大海)反抗失败的悲剧。感情纠葛、血缘关系与阶级矛盾相互纠缠:周萍与四凤,是情人,是主仆,又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周萍与大海,是亲兄弟,又是敌对的大少爷与穷工人;侍萍与周朴园,昔日是夫妇,今日再见,一个是大老板,一个是家仆的老婆;周朴...